主题：新春喜旅(二):母亲的遗憾

我不是一个宽容的人，更是没有温和的禀性，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学会怨恨，因为爱着母亲，以自己自私、自我的方式，心疼她，甚至是溺爱着她，直到现在，或者是永远。母亲来自农村，这为给我姓氏的家庭所不容，尽管她美丽、勤劳、善良。于是在我出生后的很多年里，她都因自己的出身和未能生下可以传宗接代的子嗣而生活在那个家庭的最底层。这也是我一直恨着幼稚岁月而无意去保留任何记忆的原因吧，这也使得我在很多年以后，都学不会去珍惜或者回忆，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什么都留不住，才尝试着去留下些什么。 但，母亲是个宽容的人，有着温和的禀性，她说在时间面前，没有什么是值得记恨的。她说跟自己的女儿在一起，她很幸福，这是上天对她前四十年为善为人的奖励。 我对此，总是沉默。 回到家乡后，父母回了父亲的家，而我却和送我回家的同事一起住进了酒店，或者叫做旅馆，在那个小城里。同事是个谦和的人，他了解我，他的宽厚、容忍和沉默让我内疚。 但是我答应送父母回家，于是我陪他们到了大宅的门口。父亲说，你和他们一起生活多年，还是进去看看吧，往年他们都有念着你的。他在微笑，因为若干年前曾经弃我因我为女子，今日我们的相处虽然和睦，但是总有些小心翼翼。母亲说，是啊，去看看吧，你难得回来，下次还不知什么时候呢。 只要您愿意，我随时陪您回来，我笑了笑。挽起父母的手，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冷清，只有父亲的父母在，当年的热闹随着他们的子女们的自立门户而淡了许多。我看到我离开时的一切保存完好，想到了这一切在我离开后，曾经对我妹妹的拒绝，叹了口气，想起一句话，我们敬畏时间，因为它会抹杀一切。我坐了下来，看到满地的灰尘，闻到了屋子里的霉味儿，老人的话开始多了起来，关于泡茶，关于其他的一些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听得真切，只看到母亲几乎是习惯性地拿起扫帚开始打扫，放水、拖地。 记忆开始复苏，八年前、九年前、十年前、十一年前至到一九七七年我出生前的我所未见却可以想象与此完全无异的情景。母亲永远在劳作，堂前、屋内、厨房里，所有一个家可能具有的功能空间里，而其它一些，按照出身或者生养来说，按照这个家庭的标准来说，都比母亲高一等的人们，在旁边看着，说笑着。而父亲，则因为母亲显示了自己作为媳妇的勤劳品德而在一旁陪着他的父母说笑着什么。我在角落里，看着母亲的辛苦，却也只是看着，我不会伸手去帮她，因为从第一次我明白这一切的根源时，我告诉自己，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我的母亲天生只会劳作，所以，帮助母亲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八年后，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却无法改变发生在我面前的这一切，痛，在心里纠结。于是，我起身告辞，很客气地，我跟他们一一握手，然后道别，告诉父母，我会在两天后的早上八点来接他们。 第二天，中午，母亲给我电话要我回去同吃团年饭，我明白她的心意，便答应了。 跨进门，我知道自己来错了。因为时间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足够多的改变，来让我的忍耐有更多的空间。我的母亲仍然在厨房里辛苦着，准备着团年饭，一如多年前的那许多年。父母卖掉房子随我去重庆的事实并没能改变他们仍是这个家庭中负重的那个角色这个冰凉的事实。一大家人，探询着我们在重庆的生活，于是我很开心地谈起我们一家四口在重庆的天伦之乐，有些夸张，甚至可称为做作吧。我的眼睛里什么也没装下，只有母亲忙碌的身影，刺痛地，让我有些哆嗦。 饭桌上，我给每一位长辈敬酒，祝他们一切顺利。到母亲那里，我说，妈妈，您辛苦了！母亲一笑而饮，说，你少喝点儿，这不是在家里。 她的话提醒了我，是啊，这不是在我们的家里，这是在别人的家里，我险些忘了。 母亲曾说，时间和她的婚姻，给她的全部，就是我和妹妹，她的一双女儿。 我拉着她的手，内疚，对不起，妈妈，我是女儿，这让您受累多年了。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事实，因为我恋着自己的女儿身，而且无法支付那变性的昂贵代价。 但是我仍然骄傲，因为我是女子，我可放肆地去爱，去挥霍我的青春，我可以为一个男人一塌糊涂地付出，而无需顾及传宗接代的历史责任。倘若我为男子，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奢侈梦想！于是，我自私地认为着，我是女子，我骄傲，我知道，这种认为的标准与母亲的要求相悖。 只是有几分可惜，我无力改变母亲的遗憾，在那个她所看重的背景里。是的，这是种遗憾，不过，也仅是种遗憾而已。我叹息着，不过，也仅是叹息而已。